十年树人丨朱崇科:以热血立学脉,以锋芒开风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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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编者按:十年光景,春风化雨。文珠的讲台上,一代代中文人以言传身教之姿,守望学问,滋养心灵。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,将青春与热忱倾注于三尺讲坛,也在时光中沉淀下自己的教学生涯与心路历程。此刻,让我们聆听他们的讲述,回望十年共行的岁月,致敬每一份在教与学中静水流深的坚守。

本期采访教师

     朱崇科教授,系主任,1975年生于山东省临沂市。 1994-2001年负笈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,分获本科、硕士学位(导师王剑丛教授)。2005年5月19日考获新加坡国立大学(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)哲学博士(文学方向,主导师为王润华教授、容世诚副教授)。2005年6月以中山大学“百人计划”第三类人才引进,并为中文系副教授。2011年12月转任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教授,2016年4月转任中山大学中文系(珠海)教授。

一、肇始之思

Q1:是什么契机促使您参与文珠的创系工作?在您心中,它应该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才摇篮?

     我博士是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的,回国之后,想着怎么能把一些好的理念真正落地。中山大学地处大湾区,具备面向东南亚、辐射全球的天然优势。我那时候就在想,这片热土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,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与潜力。所以我后来就转去了当时的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,也一直在琢磨,怎么发挥这个地缘和学术的结合优势。

     2015年,时任校领导提出了要壮大珠海校区的目标,强调需充分利用优质硬件设施与广阔空间,避免资源闲置。而要建世界一流大学,中文系作为人文学科的旗舰,无疑是不可或缺的。我当时就觉得,机会来了:与其在角落里“画饼”,不如真刀真枪上阵,去做点实事,把我们想做的事一个个落地。

     关于中文系的定位,我始终在思考:我们需创办怎样的中文系?绝非简单延续传统模式,而是要在中西文化间找到平衡点。西方的汉学(中国学)研究有它的创新性、体系性和开放性,但他们很难真正进入中国的语境。国内学界虽拥有自身传统与资源,却有时因开放度不足,易受如学术近亲繁殖等问题制约。所以我想,我们文珠要做的,就是把这两边的长处结合起来,扎根本土,面向国际,用一种更开放、更灵活的方式去培养中文人才。

     我当时也表达得十分明确:如果这个系能够持续发展三十年,我们完全有可能跻身全国前二十。关键是你得走出自己的路,走出独特性,要有想法,也要敢做。

Q2:您曾提到要依据中大和珠海市的战略需求,将文珠建设为国际化、现代化、特色化、跨学科的中文系。对此,您最初如何制定文珠的发展目标?

     我们一开始就意识到,如果想把文珠办得不一样,那就不能只靠口号,得真刀真枪地研究怎么培养人才。为此我们确实下了很多功夫,系统调研国内前十中文系,分析其培养方案架构;结合我在港台、新加坡、美国、日本等地的学术经历与实地考察经验,对标优化、取长补短,再结合我们自己的条件重新整合,形成发展框架。

     2016年首届招生前,就人才培养方案开展多轮研讨与审议,累计达五至七轮。如此审慎的原因在于:本科中文教育需以稳定性为根基,不可盲目贪多求异。我们设定了一个原则:特色内容可以有,但比例不能超过两成。其余八成要保证系统、完整、科学,真正让学生打好中文功底,而不是花哨走偏。

     但是,光有基本盘还不够。我们为什么要提出“跨学科”?因为我们在做很多研究时发现,如果中文学者自身不主动跨界,学术话语就会被他人所把握。例如,当年华侨华人研究主要还是社会学、历史学、政治学和经济学在做,极少人管文学。我就常常在会上提:这样是不对的,不能忽视文学和文化的作用。文学留下的,是人性、是感情,是跨越几十年都能维系的东西。当然,我们也强调:做文学研究,光会读作品不够,如果缺乏对当时政治、经济与历史语境的理解,便无法真正把握作品背后的“活”意义。

     因此,创系初期我们便确立了文珠的核心发展关键词,这些并非空泛口号,而是基于实践观察、理论思考与经验积累的共识:即“根基扎实、特色鲜明、开放包容、深耕内涵”。跨学科建设亦非追逐潮流,而是为了确保学科的可持续发展、高质量发展,活得有底气、有灵魂。

Q3:经过十年的探索和发展,您认为文珠形成的最鲜明的办学传统是什么?

     若论“形成传统”,目前而言或许尚早,但从社会反馈及学生成长轨迹来看,诸多特质已呈现出成型趋势。例如2018年前后,广东省内报考文珠的学生均为第一志愿,这至少说明大家对我们的培养方向是认可的。

     我们确立的那几个关键词——“国际化”“现代化”“跨学科”“特色化”——并不是挂在墙上的口号,而是已深度融入课程设置、师资建设与学术导向的实践准则。以“跨学科”为例,这是我们始终坚守的核心方向——并非追逐“跨界”潮流,而是研究对象本身的复杂性使然:中文研究无法局限于单一学科范畴,文学的诠释与深化必然涉及历史、哲学、社会学等领域的交叉融合。

     我的培养理念并非将学生塑造成我的模样,而是尽可能传递真实经验与多元视角,为他们提供观察世界的更多路径。在文珠,学生既能研习鲁迅等经典文学,亦可涉猎华文文学;毕业后若进入新加坡、马来西亚等海外华人群体,会发现课堂所学能与现实生活形成印证——这种扎实而立体的认知体验,具有不可替代性。

     我们不是搞“多开几门选修课就叫特色”。真正的特色,是能拓宽学生的世界认知,是你哪怕哪天被马六甲的海盗抓走了,你都能跟人聊点文化、讲点历史,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。每一项看似冷门的研究,其实都能拓出一大片新天地。这些都是我们希望学生能感受到的东西。

     当然,特色的积淀需要时间。文珠仅历经十年探索,诸多实践仍在试验阶段,所以我不愿意轻易夸大。但我相信,只要坚持以创新模式拓展中文教育新路径,假以时日,文珠的独特性与影响力必将愈发深厚。

Q4:能否分享您在建系之初遭遇的挑战?当时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?

     2016年4月我正式到任时,中文系(珠海)仅有我一位专任教师;直至当年7月开学前,其余6位教师才陆续到岗,形成7人初创团队。彼时,我们需即刻承担2016级全部专业课程的教学任务——这犹如一家刚注册的机构,在师资、资源尚未完备的情况下,便需直面教学交付与质量评估的压力,初期的生存挑战不言而喻。

     尽管条件艰苦,团队仍以实干挺过难关。到了2018年,中文系(珠海)已实现专业课完全自给自足,无需依赖外部师资,这在当时的初创背景下殊为不易。

     建系初期的另一重挑战在于社会认知与生源基础。彼时,学生报考意愿较低,多数为调剂入学;新系因资源有限、人手紧张,短期内需快速建立认可度,面临“外部观望、内部竞争”的双重压力。但我这人就是这么个性格“打不垮,能吃苦,敢出头,宁折不弯”,愿意用数倍努力做出成绩,让别人无话可说。

     回望这段历程,若以今日的经验复盘,或许能做得更为周全,但我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,亦未曾畏惧挑战。十年探索的最大幸事,便是我们不仅站稳了脚跟,更实现了稳健发展。

Q5:这些年,您如何实现从“教师”到“教师+系主任”的身份转变?

     这是我过去九年最大的转变与收获。说实在的,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做行政,我一直只想当个好老师、好学者。我挺年轻就评了教授,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系主任。但机会来了,学校把这个担子交到我手上,那我就必须得扛起来。

     刚开始担任系主任时,我一度难以转换角色。在每年的学校工作汇报中,我仍然习惯以“作为一名教师”来开头。有领导当场提醒我:“你现在最重要的身份是系主任”。这句话给了我一个提醒:你要办一个系,就不能只想着做学问。教授可以个性十足,行政必须懂得平衡。你要在师生之间调和矛盾、在行政体系里上下周旋。对内得扛住同事的意见和学生的期待,对外还得应对各种繁琐的流程,少有人看到,我差不多有七八成的时间都在做行政杂事。我常跟我的学生说:我就是个学术民工,没什么身份,只不过是为这个系掌舵、为师生服务的人。

     我刚开始当系主任时,脾气很冲,性格太直,爱憎分明,以刚克刚,容易得罪人。但随着对行政运作逻辑的深入理解,我逐渐学会配合与平衡各方诉求,接纳必要妥协——这或许是对个人棱角的磨砺,虽锋芒与热情或有收敛,却更添沉稳与韧性。当然,核心底色未变:该坚持时绝不退让,需决断时果断拍板。

     2015年时,我达到了自己的“学术巅峰”,一年发22篇文章,其中10篇核心(刊物),1篇权威(刊物);外加一本专著,一个国家项目。但2016年,我一开始做系主任,就感到自己的学术产出马上受限了,因为我七八成时间都在处理行政琐事,根本分不出心力。但你干行政,你的科研教学指标一项也不能少,我依然每周那么多课,科研也没敢落下,中大的考核机制并不会因为你是系主任就给你“减负”。还是像前面说的,我这人就是这么个性格:打不垮,韧劲强,我会以加倍努力应对双重压力。

     正因为我做过这个位置,我才能领会到:行政不是权力,而首先是牺牲。你得交出一部分自己,为了集体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做“隐性的让渡”。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释得清楚,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理解你在扛着什么。从一个热心讲课、读书、写论文的学者,变成一个能承担起团队协调与系统运行的率先垂范者。这一转变无法一蹴而就,亦非人人愿为、人人能为,关键在于跳出“个人得失”,更多去想怎么让这个系、这个集体能继续向前走。

二、人才培养

Q6:“中文系珠海”的气质在您看来应该是怎样的?您认为这十年来,有哪些宝贵的“精神财富”是希望传递给文珠的青年学子的?

     如果说“文珠”这十年来最应该留下的气质,我希望是两个字:担当

     在我们这个时代,越来越多的语境都在强调“直接兑现”,大家都讲效率、讲结果,讲“有没有用”“值不值”。但我始终相信,一所大学,尤其是中文系,不应仅培养“绩效导向”的个体,更需培育能延迟满足、承担必要代价、为理想矢志坚守的人。

     我常提及,我们党选拔干部的“忠诚、干净、担当”标准,同样适用于人才培养:忠诚指向信念,干净关乎品格,而支撑人走得长远的,终究是担当——即是否有勇气承担超越当下能力的使命,是否有魄力跳出短期利益算计、作出更具价值的抉择。

     担当必然伴随牺牲,意味着愿意舍弃部分即时回报。我始终向青年强调:若想成为值得信任的人,需以担当立身、以情怀待人、以奉献成事。面对挑战时挺身而出而非推诿逃避,方能赢得信任与追随。这正是我期望传承的“文珠精神”:我们培养的不仅是才华出众者,更是有格局、有气度、明晓责任为何物的人。

     文珠作为年轻平台,其可贵之处在于宽容与包容——愿意为学子提供试错与探索的空间。但需铭记:步入社会后,“试错余地”往往稀缺。因此,希望大家珍惜这片土壤,把握每一次锤炼自我、涵养气度的机会。

Q7:在这个充满变局的时代,一个优秀的中文系最不可替代的价值是什么?全球化、数字化背景下,中文教育的价值和精神内核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文珠是如何积极应对和转化的?

     在这个时代,一个中文系最重要的不是你掌握多少“已有”的知识,而是你是否能发展出自己不可替代的创造力与独特性。这一目标看似简单,实则需深入思考:何为AI无法复制的特质?何为人之所以不可替代的根源?

     当前诸多领域已出现AI辅助文本处理的场景,其产出虽形式规范,却常失却灵魂。例如,若以AI生成我在毕业典礼上的讲话稿,其完成度至多五成——它无法捕捉我个人的性格特质、深层关切与核心诉求,更难以传递真正触动人心的力量。因此,“独特性”并非表层的偏好或习惯,而是作为完整个体,那些无法被数据模拟的经验沉淀与智慧输出。

     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:中文教育的核心价值,是对“人性”的洞察。无论你是搞管理、做学问、当老师,还是跟人打交道的任何职业,没有对人性的理解和把握,你就是干不好。而中文系所训练的,就是在文本里摸人心,读人性。这是我们最根本的根。

     第二个核心,是表达的能力。准确、恰当、优雅地表达自我,是所有职业的核心能力。若一个民族的表达能力衰退,其文化根基便会动摇。因此,中文系的存在关乎中国人精神中枢的存续——甚至可以说,即便历经时代变迁,中文仍将因文化的持久性而延续。

     当然我们不能盲目自大。中文系之所以能出新、能不被替代,是因为它从来不是封闭的。真正的“创造性解读”需以广博的知识涉猎与多元的经验积累为支撑,否则所谓“创见”便会沦为空中楼阁,缺乏说服力与认可度。

     于人工智能的发展,我始终保持关注:其信息广度与知识储量远超常人,但无法复制个体的“思维方式”,更难以替代对复杂问题的直觉洞察与人性把握。中文系的最高境界并非“追求高分”,而是改变思维方式本身——学习中文,不是为了掌握某种文体,而是为了成为真正会思考、能创造的人。

     所以我对这个学科是有信心的,对我们中文系(珠海)也是有信心的。因为我们始终把“不可替代性”作为最根本的价值去培育。未来的世界,不缺能模仿的人,缺的是能“开辟路径”的人。我们要做的,就是培养后者。

Q8:您认为文珠人应该如何养成自身的基本功,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?

     我始终认为,最核心的基本功,首先是专注力。你想真正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,光有宽阔的基础还不够,一定要有一种“如琢如磨”的打磨精神,不能一口井挖了一半,没出水,就放弃了,跑去另一个地方又重新挖,结果就是哪都没挖成。你真正要突破创新,必须能“熬”,能“钝”。探索之路多有艰辛,甚至会遭遇崩溃:例如数月研究后发现路径已被前人覆盖,此时不应放弃,而需调整视角、持续尝试。

     所以我一直讲,得有信心,有耐心,每天哪怕只进步一点点,日积月累也能质变。你要相信,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,都有独特的东西,只是有些人不愿意慢慢等自己长出来。我们说的“独特性”和“创造力”不是虚的,是你在一次次失败和思考中淬炼出来的,那些真正扎进去读书、思考、反刍的人,到最后的升华,是有内力的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身体要好,要能扛事。焦虑、打击、不公、迷惘,这些都会来,你不能一碰就碎。

     过度追求“聪明”,反而易陷入急躁,执着于表面绩效与短期成果,导致学问难以持久,终究无法“熬”出深度。真正“肯下笨功夫”的人太少:太依赖“聪明”者,往往吃不了苦、扛不住压、熬不到终点。唯有不计较一时得失,方能拥有更广阔的格局。中文系不少学生尚未抵达沉淀阶段便提前退场,殊为可惜。

     所以我还是想说,真正的“核心竞争力”,不在于“知之甚多”或“行之甚速”,而在于咬牙坚持的毅力,以及那份看似“不聪明”的定力。

三、展望未来

Q9:站在十年的新起点上,您对文珠的未来有怎样的展望?下一个十年,您希望文珠在学术研究、人才培养上达到怎样的新高度?

     我们会坚定不移地沿着“国际化、现代化、特色化、跨学科”这几个关键词继续往前走。而且在接下来的十年,我希望看到的不是“光打样子”的提升,而是实打实的内功突破。从软硬件建设到人才培养、学术产出,每一条线都能沉下来、扎进去,做出让人看得见的实绩来。

     前十年的建设已奠定坚实基础:我们的毕业生已经在校内外多个岗位崭露头角,其思维方式、表达能力与组织执行力均鲜明体现文珠特质。所以我并不担心“我们做不出成绩”,我担心的只有一点——我们有没有足够的耐心和齐心协力。这两个条件只要满足,时间一到,就是我们收割成果的时候。

     我的长期预期为三十年:若能稳健走好“第二个十年”,至建设第三十年,中文系(珠海)有望跻身全国“最具特色的成熟中文系”之列。不必追求全国最强,但必须成为最具辨识度、最富独特气质的中文系之一。

Q10:值此系庆十周年之际,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们全系师生,以及未来将要来到文珠学习、工作的新人说?

     希望全体师生及未来加入文珠的同仁,能明确自身定位,聆听内心方向,与文珠共赴宏伟理想与长远目标——以学系平台助力个体成长,亦以个体之力反哺学系建设。愿我们同心协力,将文珠建设为更具影响力的学术共同体,最终以扎实成果回馈学界与社会